只为一支曲子保留耳朵

2022-05-09 02:49:39



如果诗人不是建构在人类文明微妙的深处的话,诗歌永远只是表演,对善恶进行简单区分。

——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被国际诗歌界誉为“最好的中国诗人”,他的诗句具有典型朦胧派特点,“不即不离,捉摸不行”,运用了丰富的隐喻来抒发自己的情感。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江河对音乐颇有研究,喜欢肖邦,舒伯特等音乐家,甚至不吝笔墨为他们作诗。



▼《夜曲》——肖邦




一夜肖邦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象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象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象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象一片开阔地,

象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1988年于成都


▼《D小调第五号交响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




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

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无数死者列在一起

岁月有多长,死亡的名单就有多长


他的全部音乐都是一次自悼

数十万亡魂的悲泣响彻其间

一些人头落下来,象无望的果实

里面滚动着半个世纪的空虚和血

因此这些音乐听起来才那样遥远

那样低沉,象头上没有天空

那样紧张不安,象骨头在身体里跳舞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枪杀从一开始就不发出声音


无声无形的枪杀是一种收藏品

它那看不见的身子诡秘如俄罗斯

一副叵测的脸时而是领袖,时而是人民

人民和领袖不过是些字眼

走出书本就横行无忌

看见谁眼睛都变成弹洞

所有的俄罗斯人都被集体枪杀过

等待枪杀是一种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

它只是瞄准

象一个预谋经久不散

一些时候它走出死者,在他们

高筑如舞台的躯体上表演死亡的即兴

四周落满生还者的目光

象乱雪落地扰乱着哀思

另一些时候它进入灵魂去窥望

进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进入空气和食物去清洗肺叶

进入光,剿灭那些通体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枪杀者以永生的名义在枪杀

被枪杀的时间因此不死


一次枪杀在永远等待他

他在我们之外无止境地死去

成为我们的替身


1986年于成都



▼《降E大调第二号钢琴三重奏》——舒伯特




舒伯特


三千里浮花开在静谧如深海的肉身 

落花里面的开花之轻,之痛 

在玉的深处如瓷器般易碎 


坐在铜和碎银子的光学信号里听佛身上的一场雪 

佛怀抱里的灰尘安顿下来 

词的初月尚未长出铁锈 

夜色像刚刚挤过的柠檬一样发涩 


而我们坐在一杯柠檬水里听舒伯特 

坐在来世那么远的月色里听佛的咳嗽声 

以为这就是现世 的至福 


并且我们从舒伯特和佛的相对无言 

听到了砧板上剁肉馅的声音 

以为吃剩的饺子像婴儿一样会哭 

即使是佛的心肠也不忍打扰这哭声 

即使我们给了这些哭声一个不开花的理由 




▼杜普蕾(DU PRE)演奏《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扰人的旧梦,转而朝向亡魂,在此时

此地。而你没有听到狂风刮过的强烈印象

在光亮中渐弱,终至叹息,在擦弦之音消失

和远处的

双唇紧闭的黑暗豁然绽开之前。


被听到的是:流水形成在上面的拱顶。

流水顺从了枯木,留下深凿的痕迹。

逆行的阴影,以及逆行的、阴影遮住的

两眼回睇,

我看见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头时才是辽阔的。


将有难眠之夜从你耳中夺去那微弱的

传递到命名的火炬。怀着伤心旧梦

被时尚卷入并重塑。要是老年在早晨

或在夜里

消失,对于遗忘没有人是孤单的。


哦浪漫的唯美的一代!人类悲观本性中的

至善之举,为此你将付出你的肉体,

它热泪涔涔,空无所依。

只有肉体

是温存的,无论这温存是多么短暂。




▼帕瓦罗蒂演唱《今夜无人入眠》




男高音的春天


我听到广播里的歌剧院,

与各种叫声的乌呆在一起,

为耳朵中的春天歌唱。


从所有这些朝向歌剧院的耳朵,

人们听到了飞翔的合唱队,

而我听到了歌剧本身的沉默不语。


对于迎头撞上的鸟儿我并非只有耳朵。

合唱队就在身边,

我却听到远处一个孤独的男高音。


他在天使的行列中已倦于歌唱。

难以恢复的倦怠如此之深,

心中的野兽隐隐作痛。


春天的狂热野兽在乐器上急驰,

碰到手指沙沙作响,

碰到眼泪闪闪发光。


把远远听到虎啸的耳朵捂住,

把捂不住的耳朵割掉,

把割下来的耳朵献给失声痛哭的歌剧。


在耳朵里歌唱的鸟儿从耳朵飞走了,

没有飞走的经历了舞台上的老虎,

不在舞台的变成婴孩升上星空。


我听到婴孩的啼哭

被春天的合唱队压了下去——

百兽之王在掌声中站起。


这是从鸟叫声扭转过来的老虎,

这是扩音器里的春天。

哦歌唱者,你是否将终生沉默?




图片:何藩

诗歌:欧阳江河

由“田艺苗的田”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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