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6 00:23:47
喜欢上一个人,是会自卑的。
苏宜是在浙一医院门诊室大厅里遇见沈泽的,那几天杭城的流感有些严重,大厅里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沈泽就在那时从外边进来,边翻着手头的资料边往里边走,倒也算是心无旁骛。
后来沈泽问她,明明那么多年都没见面,她怎么能在人群里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宜抿了一口咖啡,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骗他说是因为他的白大褂太显眼,阿棠你不知道,他还真就相信了。”
苏宜是个腼腆的姑娘,一米六五的个子,整个人却安安静静,她性子温和,不争不抢,明明有些东西她喜欢至极,你若问起她,她也只会说两个字——还好。
还好,一个极其平淡且冷淡的词,掺了点敷衍的成分在里头,多少有些勉强的意味。
我眼中的苏宜,似乎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上心过,某次闲聊时不经意提起,她却说:“哪有这么无欲无求哇,性格使然而已。”
她时常懊恼自己的性格。明明在意得厉害,却总要作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明明有些话已经在心中嘀咕了成千上万次,几番犹豫后仍是会泯灭于唇角。当初他对沈泽,就是这样。
一见钟情的这种戏码不可能发生在苏宜的身上,所以从她开口叙述过往之时我就猜到了,这一定是个日久生情的故事。
苏宜对沈泽所有的记忆,起源于最为俗气的调换座位。当沈泽挪着单人桌在她前边落座,回过身同她这个后座客套地说今后多多关照之时,苏宜只是象征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
在此之前,她对沈泽唯一的印象就是成绩好。本以为该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但相处起来,苏宜却觉他温和至极,优等生惯有凌人姿态,从未在他身上见到。
沈泽与别的男生不同,他说话既不轻佻也不无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你多几分心思,也不会让你觉得他冷漠。
最初的时候苏宜还比较拘谨,她怕生,更不擅长和男孩子打交道。直到后来的一次英语课,她在走神之际被老师叫起来答题,沈泽就在那时往她书桌上靠了靠,侧首低声提醒。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举动,算是同学间的互帮互助罢,可她却在那一刹觉得暖心。
自此以后,每回她被揪起来,沈泽都会像这样来搭救。那是沈泽的无心之举,却彻底在苏宜心中打开了一扇窗。可真正吸引她注意的却并非只是这些。
“我喜欢看书,很凑巧,他也喜欢。”那时年岁尚小,看的书目皆是些儿童文学,现在提起虽显幼稚可笑,苏宜却说:“多年之后我也遇见过能和我讨论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的男生,可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初提及曹文轩的沈泽。”
她开始习惯用签字笔去戳他的脊背,习惯一抬头就能瞧见沈泽的背影、一喊沈泽的名字他就会回身……她会在放学后故意绕远路,赶上沈泽的单车,说一句:“真巧呀,我家也在那个方向。”
苏宜将自己的心思藏得极好,她与沈泽的所有交流从未泄露出半点爱慕者的姿态,哪怕是后来座位调动,沈泽去到了离她甚远的地方,她亦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她不曾刻意去找过沈泽,沈泽也没来找她,他们两人之间还保持着的,最多不过是见面时的点头致意。但是苏宜说,这样就已经很好,能见面,就已经很好。
每一份暗恋都是旷寂时光中卑微且漫长的一段残影,你曾因他的某个眼神或是某句话语而心猿意马,会因他在不经意间对别的女孩露出的笑意而七上八下。你分明那样渴望与他说上话,却又怕被对方拿捏到自己那点可怜的心思。
你更害怕的是暗恋变成明恋之后的无地自容。喜欢上一个人,是会自卑的。
沈泽消失在了苏宜十三岁的目光之中,初二那年,他转学去了另一座城市。苏宜缩在被窝里大哭一场,为祭奠她那不曾发生却又无疾而终的“爱情”。
她以为自己所有乱糟糟的情绪都会随着沈泽的消失而逐渐平复,十三岁,一个与刻骨铭心四字不搭边的年纪。她如愿放下了沈泽,除了夜半时分想起有些心酸外,过程没有半点痛苦。
她天真地以为人生的第一场暗恋会就这样告一段落,可沈泽却成了她往后数年里始终无法抹去的一道虚影。上高中时她与班上稳居第一的那个男生关系较好,许是在多次调换座位后他一直都是她前座的缘故。
他会在她上课走神被老师叫起之际出声提醒,会教她难解的数学题……她晕头晕脑地在纸条上落下一行“我喜欢你”,将要用签字笔去戳他脊背之时,又止住了动作,将纸条捏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她喜欢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类似于沈泽的那种感觉。这样一想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种执迷不悟的幻想。她悲慨于自己对沈泽的用心,但她也没与沈泽联系,他难得发一次空间动态,她却连个点赞的勇气都没有。
兴许是时间不够长呢?她自我安慰,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忘不了的。
大二时她谈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与一个同年级的男生。他每天陪她吃饭,陪她上图书馆,知晓她喜欢的书目后也借了学着翻看,会在她痛经到面色发白时送上一杯红糖水。他们学着别的小情侣那样在暮色中接吻,他的气息刚一压下,苏宜就像受惊的小鹿那样把他狠狠地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回宿舍楼。
那段恋情夭折时尚且未满一个月,分手是苏宜提出的,原因很简单,她不喜欢他。那男生执着的鲁莽让她手无足措,他试图挽回,苏宜并没给他机会。
她放弃了,沈泽带给她的那种悸动,别的男生永远也给不了。
她是一个长情的姑娘,长情的代价是将自己困在了一个死局里,这个死局连沈泽都不曾进去,只有她一个人。
某次她在课堂上听见“性格即命运”这个观点,那一刻她几近奔溃。她也不明白,简简单单“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怎么就说不出口了,她打开沈泽的对话框看了许久,明明想发些什么,几番犹豫,最终仍是选择关闭。
这么多年了,他连她是谁,应该都不知道了吧。
大学毕业之后苏宜来到杭州,在报社里找了一份工作。大城市的生活节奏令她生厌,可她仍是选择了这里,许是因为沈泽。她关注了沈泽的微博,知道他是临床医学专业研究生在读,偶尔会跟着导师去医院。
她那几天正好被智齿折磨得半死不活,本是抱着侥幸能遇见的心理去的,偏偏就是让她给碰上了。
扳着指头算算,那是苏宜暗恋沈泽的第十年,听着很夸张,可事实就是如此。她想打破性格即命运的谬论,所以问他要了电话号码,他边写边说,前几天在学校里瞧见有人在做采访,他看着眼熟,怕认错就没过来打招呼,“是你吧,苏宜。”
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极度喜欢消极的日本文学,她大学的时候写过许多悲剧收尾的小说,这些我都知道。
所幸她向他迈开了那一步,终得一个圆满的结局;所幸她喜欢沈泽时正当年少,有那么长的时间供她去思索、去纠结;所幸她喜欢的少年身边正好空无一人,留了可以让她去填充的位置。
沈泽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久别重逢,是命中注定,是巧合。苏宜也没有告诉他,毕竟这十年的重量扔出去,谁都会觉得有压力。
透过落地式玻璃窗,杭城一月的风裹挟着些许残叶,云很浓,将要落雨。苏宜搁在手边的手机发出振动,我瞧见她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积攒起来,语调温柔,推搡着说要自己打车回去。
然后她脸上一愣,侧过头朝窗外看去,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至马路对面,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男生,只这样瞧着,很难看出到底是哪点值得苏宜惦记这么多年。
但我知道,他在她心里,是千好万好的沈泽。
她到底还是幸运的,有太多的暗恋夭折于永远无法启齿的自卑与怯懦。沈泽替她围好围巾,拉起她羽绒服的帽子往她脑袋上扣,她牵着他的衣袖,乐呵呵地同他介绍我这个老同学。
我在路口与她分别,沈泽转而拢住她的手,带着她朝另一边走去。
他应该会对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