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1 23:07:39
摩洛哥音乐笔记
我对北非的第一印象,部分来自学生时代看的一部电影,叫做《遮蔽的天空》,由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执导,,被称为东方三部曲。影片里,约翰·马尔科维奇扮演的波特先生,一个为了挽救婚姻,从美国跑去北非寻找感觉的美国人,旅途中不幸被伤寒击倒,当冒着虚汗的他从一群当地乐师怀里醒来,不假思索地掏出一把法币,要求他们继续演奏。不远处,一个盛装的柏柏尔女人在激烈的节拍声中疯狂地跳舞直到昏迷过去。能让一个昏迷中的重症病人还念念不忘,这得是什么样的音乐啊!20年后,当我有机会飞越整个亚欧大陆,像个追星的粉丝一样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菲斯神圣音乐节时,好多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卡萨布兰卡的犹太音乐家
第一次来到卡萨布兰卡,一定会被这里的现代化吓坏的。这里没有任何电影里的痕迹,倒像法国南部海边的某座小城。事实上,卡萨布兰卡当时是法国的一块飞地,电影也并没来这里取景,他们跑到阿尔及利亚去了。我们在路上看到了那家里克酒吧(Rick’s Bar),明知是一个虚假的电影布景,还是想进去小酌两杯,却被告知已经打烊。
海边的一个饭馆安慰了我们。
当年的卡萨布兰卡,聚集了最傲慢的法国人和最欧化的摩洛哥人,使卡城成为美食选择最丰富的地方。
入口处的老式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欧德琴声,典型的Sephardic音乐。一个女服务员端来上好的玫瑰葡萄酒。虽然已经是午后两点,这里依然人满为患。是一群犹太人在这里聚会。犹太人在摩洛哥有2000年的历史,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在1950年代离开了这里,目前只剩下1万人,而且大部分住在卡萨布兰卡。我想起了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1830年法国进攻阿尔及利亚,德拉克洛瓦成为国王派遣的谈判队代表之一前往摩洛哥,于是乎,绘画史上的一扇新窗户被打开了。“如古董一般的美丽……令我像梦中人一般,担忧所见之物会从眼前消失。”在他被后人公认对色彩学有重大研究价值的日记里,画家如此描绘看到的摩洛哥。再后来,远一点的雷诺阿、近一点的马蒂斯,都曾经无数遍临摹德氏有关摩洛哥的作品。
德拉克洛瓦从小就对音乐有着天然的兴趣,希望创造一种能够与音乐的“无与伦比的音色变化”相媲美的色彩和谐。从摩洛哥回来,他画了一幅《犹太人音乐家》,这是他参加了一次婚礼后,对当地犹太人音乐家的印象。他认为,索维拉的音乐家是最棒的。但现在看来,摩洛哥最好的Sephardic音乐家,只能在卡萨布兰卡寻觅了。
旅游局的陪同克里木先生凑过来跟我说:这些犹太人,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去乞讨,文盲也没有他们的份,他们有很好的互助气氛。
一个国家文盲多是好事吗?克里木可能不知道另外一种事实,一个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上证据确凿的推理:正是几个世纪的文盲,限制了文学的发展的同时,却推进了音乐。整个历史和神话,都被包裹在音乐之中。乐手和歌者,替代了传记作家和诗人。阿拉伯人入侵以后,给摩洛哥带来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音乐,这种音乐强调个人意识,通过感官的手段达到哲学的思考。
我有一个美好且不理性的判断,如果这些人中有人受到挫折,精神不振,那么这个集体就会把它温柔地驱散。这一群犹太人,看起来好像被某种有形的东西维系在一起,尽管我看不见。
老城里的音乐密码
“菲斯老城是非常乡野的。在老城墙的四周,你都能看到羊儿在成荫的橄榄树下吃草。在城外,过去是不允许建造房屋的。哪怕是漫步在城内,你也会怀疑自己是走在一个连绵不断的村子里。光秃秃的泥土、杂草、街道上芦苇搭成的格子屋顶、白色的鹳鹭盘旋在河堤上,空气中淡淡的染料味,雪松和金钟柏,无处不在的薄荷,熟透了的无花果或是橙子,还有马厩的味道。”
在《头是绿色的,手是蓝色的》这本游记里,鲍里斯所描写的菲斯城居然还在。除了城里的马路被铺上鹅卵石和水泥路,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相比世界上的各大都市,菲斯依然是一座相对悠闲的城市。看到那些摩洛哥人,感觉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多时间。能继续保留下来这种古典的时间观念,部分得益于老城里机动车的缺席。现在世界上每个城市都有步行街,但要说步行城,菲斯老城是世界头一号。而且它不是规划出来,是自然而然发展形成的,而且这一坚持就是几百年。在这座城市里,大家都靠腿走路。你听不到刺耳的喇叭声,取而代之的,是挂在驴脑袋上的铃铛声。
在菲斯盘桓的短短几天时间里,我还试图去印证鲍里斯在游记里提到的,一项菲斯人独有的声音盛宴。
鲍里斯在给《度假》杂志撰写的菲斯游记里,记录了当时这场“音乐会”的盛况:“菲斯古城有一个特别的传统,每日清晨,在宣礼塔拂晓第一次召集做礼拜之前,要先唱上个半小时。你能想象,在这个寂静的城市里,有一百多个中气十足的弗拉明戈歌手,站在分布在老城不同位置的宣礼塔上,一起鸣唱划破夜空的瞬间吗?那种感觉一定像是被电击了一样震撼。”
几度因为晚起错过“音乐会”,后来被遗憾地告知,早起也是白起,因为这场古老的“音乐会”,现在没有了。
正因为浩然淡定之气,还是有很多古代菲斯人享受的东西,被继续保留下来。人们喜欢听院子里喷泉的水溅落在花砖上的哗哗声,也喜欢听给火钵上添加檀香或者安息香时,炭火上发出的噼啪声。黄昏中,人们总喜欢坐在一个较高的地方俯瞰老城,看着成群的北非鹳绕着城门打转,注视着灯光、颜色和地平线随着夜幕降临中慢慢地变化。他们喜欢满足自己的感官:香水、金属镂刻、五颜六色的布料。
菲斯古城里,每个店铺其实都隐藏着音乐的密码。路过一个铜匠店,你可能不会想到,一种叫做Malhun的吟唱诗歌音乐流派,像船歌一样,就是在这些手工艺人间流传开的。路过一个香水店,你也可能不会知道,目前在西方更加出名的酉酉卡(Jajouka)音乐,它源自菲斯北部山区里一个叫做阿塔尔(Attar)的部落。阿塔尔部落在苏菲教里是一种暗语,专指“制作香水的人”。他们从小就拥有音乐的魔力,可以和花鸟虫鱼对话,可以治病救人。他们因此被皇帝豁免从事农业和牧羊,成为俸禄阶层。很多西方音乐家都曾经跑到这里寻找音乐灵感,包括滚石乐队的琼斯,他们为酉酉卡音乐里的玄幻成分着迷。
菲斯古城,神圣音乐节
似乎为了弥补那版清晨音乐节的消失,菲斯神圣音乐节(Fes Sacred Music Festival)在20年前诞生了。它就在这样一个拥有800条街巷的迷宫里举行。对于这个迷宫,、至今仍然在使用的老城,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
晚上11点半,菲斯老城,市政宫昏暗的舞台上,演出正进入高潮。一位来自孟加拉的女流浪歌手,一手弹奏手中的Ektara乐器,一手拍打着腰鼓。绑在脚踝上的铃铛随着舞步叮铃作响。她的身体飞速地旋转,那些长及腰身的发束失去重力,像一把开在她头上的伞。舞台的另一侧,一个身着苏菲修士服、下巴蓄着山羊胡子的格纳瓦(Gnawa)男乐手席地而坐。他的身子侧向她,手里不停地拨动一种叫做Gimbri的乐器,摩尔人的低音吉他。女子的歌声清冽悠远,咏唱的是印度湿婆神的故事,而男人的琴声浑厚,口中吟诵的,是来自阿特拉斯山脉的诗歌。在他们身后,是一幅巨大的摩洛哥国王六世画像。
这是音乐节的第四天。专门演绎孟加拉民间游方音乐的Parvathy Baul和来自摩洛哥的格纳瓦风格音乐家Mehdi Nassouli相识于2年前的音乐节。也许是因为双方的音乐风格都受苏菲音乐的影响,他们一拍即合,于是有了这次的联袂演出。
这是一个完全国际化的音乐节,艺术总监Alain Weber是摩洛哥裔的法国人,他用民族、宗教、灵魂等字眼穿针引线,找来世界各地致力于这类音乐的音乐家。每年的音乐会,都有一个主题,会选定一个主宾国。在我们逗留期间,我们还参加了一场来自意大利的音乐会,一群来自南部Puglia区的疯狂女音乐家们又唱又跳,向我们展示了摇曳多姿的泰伦塔拉舞蹈和热情的手鼓配合起来是多么热情而富有诱惑力。在另一个午夜场,一个来自英国的萨罗琴乐手和鼓手组合与摩洛哥交响乐团合作,为了向一部1960年代的印度先锋实验电影致敬,在老城区的一个老式电影院里边放电影边现场即兴配乐,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了默片时代。
从传统的印度歌王到灵异的冰岛皇后,再到声嘶力竭的朋克女皇,菲斯神圣音乐节做出的选择,正好回应了它自己成立之初的理念:包容各种文化背景下的音乐传统、创新与融合。在Dar Tazi,这里每天晚上会举办露天苏菲音乐会。人们在古树下一边听音乐,一边喝着薄荷茶,时不时还跟着哼上一段。这情形,有点像中国农村的乡戏。现场谁都可以进,为了照顾不愿意买票入场的当地人。
合唱团里的8杆来福枪
一个公认的事实是,由于摩洛哥处于各种文化要冲的地理位置,它本身就拥有丰富的音乐宝藏。在北部地区,有和西班牙文化、犹太文化融合的安达卢西亚音乐;在南部,有受黑人音乐影响的格纳瓦音乐;在阿特拉斯和里夫山区部落里,有形态十分丰富的苏菲音乐。
鲍里斯如果在天有灵,2016年,有两件事情会让他很开心。第一件自然是菲斯音乐节的又一次成功开幕,另一件,就是《摩洛哥音乐》专辑在西方被重新编排出版。
除了作家身份,鲍里斯其实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他在生命的后半期,作为一个音乐制作人,倾注无数心血,跑遍摩洛哥全国各地,遍访乐人雅士、山野村夫,采集了摩洛哥的传统民间音乐,并整理成《摩洛哥音乐》专辑出版。时隔半个世纪,《摩洛哥音乐》在人种音乐学家菲利普·斯凯勒的主持下,耗时10年之久,终于在2016年底重新推出。
在这4张CD的音乐盒子里,有一本鲍里斯撰写,斯凯勒重新编辑的120页的现场侧记,里面记录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在阿特拉斯中部山脉遇到一个合唱团,他们的乐器一共包括3个Rhaitas,4个用棒槌敲打的Tbola,还有8杆来福枪。鲍里斯对把火枪作为乐器特别好奇,但是对方要价很高,后来又说如果演奏中不需要开枪的话,可以半价。鲍里斯同意了。但后来演奏的时候,他们还是打枪了。他们的解释也很有意思:演奏的时候控制不了自己,所以就放枪了。当然,鲍里斯录到了这些枪声,但他最终也为此失去了打折的机会。
鲍里斯一直对摩洛哥的芦苇笛(Qsbah)情有独钟。芦苇笛被称为苏菲音乐的灵魂,它的中空,代表着人类的灵魂被清洁、放空的状态,苏菲信徒相信人的灵魂只有进入这样的状态,才可以通过笛声进入冥想,与安拉互为一体。
“没有什么能比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看到一个寂寞的骆驼手坐在火堆旁,用Qsbah独自吹奏一首抑扬顿挫的阿特拉斯小曲来得更美好的了。这种乐声,比我所知道的任何音乐,都更能表达隐遁者的孤独和周遭的荒凉。”在另一篇游记里,鲍里斯表达了他对芦苇笛的迷恋,并希望能为这种声音做一个纯粹的录音。
后来的现场侧记,记录了这种单纯又美好的想象是如何被毁掉的。在里夫山脉脚下,鲍里斯找到了当地著名的芦笛演奏家Ben Mimoun。有所不知的是,根据传统,演奏Qsbah的时候,必须和另一种叫做Bendir的手鼓一起演奏,并伴以人声。鲍里斯恨死了手鼓,它那慵懒的调子干扰了笛子清脆的音色。当Mimoun拒绝笛子独奏时,鲍里斯居然威胁人家说,这是“美国政府要求这么做的!”最后,可怜的Mimoun先生只好分别以独奏和合奏的形式,在一个闹市区的一条有电的街道上,在众多当地官员和围观群众的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他尽可能做的事情。作为尊重传统事实的人种音乐学家,斯凯勒当然试图在新专辑里收入合奏的那支曲子,但他最终发现,正如鲍里斯后来所评价的,这盘带子实在是“不忍猝听”。
我想,鲍里斯之所以被很多摩洛哥人记住,并不因为他写了一本被《时代周刊》列为上个世纪100本必读的英文书,也不仅是因为他为摩洛哥民间音乐建了一份很珍贵的个人档案,而是因为他在1947年再次回到摩洛哥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摩洛哥人,他因此真的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微信编辑:裴雅
2018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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