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5 17:04:50
转眼已经几年没见竹风老师了,或因忙,或因路途遥远......
前日,在一次尺八分享会中谈到竹风老师,想让大家了解他多一些,就翻出这篇竹风老师几年前的小文,大家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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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乐音和气息之间》
最精彩的文化,大概都是混血交杂(hybridization)的产物。一旦混血的产物,归来贴近它的文化根源时,有时难免会有定位的迷惘。
“风吹过古竹林的声音”
为自己的日本血统感到困惑的苏曼殊,身处半边的故乡东瀛时,遥望他更牵挂的心灵故乡,写下这首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他在另一处解释说:“日本尺八,状类中土洞箫,闻传自金人。其曲有名《春雨》,阴深凄惘。”
从羌笛,到汉笛,唐尺八,宋尺八,日本尺八,洞萧,勾勒了一条传递、混血、交融、分化的文化发展线索。
我吹奏尺八多年,学习过几个流派传承,不知道有《春雨》这首曲,然而“阴深凄惘”,确是很多人第一次听日本尺八本曲时的感觉。撇去苏曼殊的个人文化困惑,我更愿意用“幽深萧飒”来描述心里的尺八声,武满彻说的“风吹过古竹林的声音”。气息穿透空竹,最贴近虚空惟一可观能闻的声音。
文化的孤寂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写的是“虚无僧”的形象。这些流浪僧人不属于任何寺院,一路吹着尺八托钵化缘,从尘世的一点游走到另一点,头戴完全覆盖面容的竹笠帽(天盖),象征完全与俗世隔离。尺八声,也许是他和世界之间仅有的接口,虚灵的最后交流。无论是吹奏,或者聆听尺八,总难挥去一种孤寂感。
幕府衰落后,大量的末代武士流落民间。政府不容许他们再配载象征武士身分和灵魂的剑。那是旧价值没落的年代,也是一个迷惘的残酷年代,并不像山田洋次电影(《黄昏清兵卫》《隐劍鬼爪》《武士の一分》)的一贯主题那样,只要坚持信念、尊严和爱,还可活出一个私人的温情世界。这些落寞的武士,的确有人踏破世尘,成为虚无僧,流浪在一个已经没他们位置的世界里。
可是其中不少只是伪装成虚无僧,好方便继续从事刺探情报暗杀等秘密工作,而坚硬的尺八,正好成为代替剑的武器。今天还流传着《呼竹,受竹》一类尺八本曲,那近似一种暗号的对答。两个路上相逢的虚无僧,从远处听到对方的尺八声,一个会吹出一小段,如果对方属于同一个流派,就懂得接着吹下去。不过即使是这样,一阵的步迹交错后,前面始终是要孤独走下去的道路。
如果两个都是乔装的武士,又发现对方是敌对阵营的人,会怎样呢?大概难免一场生死决鬪吧?胜利的,应该会替败去死掉的堆一座无碑孤墓。尺八和死去的武士埋在一起,他的尺八音声和愚昧美丽的执着坚持,是这个苍白的世界里一点虚弱的永恒,永远从世界消失了。并不心怀庆幸的胜利者会为对方吹奏一曲,因为真正明白自己的,只有这位陌生的知己,而眼前的,也是自己终有一天的命运。
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也许我太沈醉于自己的文化想象里了。或者那只是年少记忆的轻狂回绕。年青时看日本电影,武士决鬪前,总会听到那种穿透灵魂、介乎乐音与气息之间的萧飒风声。那个时候还不懂究竟是什么乐器,但已想:总有一天我会学这种乐器。事实上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叫尺八。又一直等待很多年后,我听了John 海山 Neptune的独奏CD: Words Can’t Go There。尺八能触动语言到达不了的心灵深处,我终于能为多年的少年梦想找到表达和理由,于是写信给海山,问他能否自学尺八?他回复说:那是不可能的。当然,尺八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乐器之一,必需老师指导才能入门。他把刚回香港的老师介绍给我。就这样,尺八的路,我一直走到今天。
几年前,我终于和海山见面,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那封信我一直留着,去年在京都和他见面时,我特意把发黄的旧信带给他看。窝心的记忆,大家都会心微笑。毕竟时代不同了。尺八始终是孤独的路,但也可以拉近很多心灵。
然后今年,在空灵的深山里,在仲夏的星空下,在宛如巨鸟将飞腾的竹桥前,在十字水的交汇处,我战战兢兢和这位世上数一数二的尺八大师合奏古曲《鹿の远音》。
夏夜溪流尺八萧,琴音禅意星河遥,风弦空管何需识,踏过虚竹鸟飞桥
在一条本应颇孤独的路上,几十个心灵谧穆的相聚,只能感谢心灵很美丽的朋友旭军凭一手之力,为我们营造了这么美丽的机缘。
一音成佛
那晚,一位年青的音乐家问及“吹禅”。竟然还有人知道在中国已经中断了近千年的心灵传统,我喜出望外。毕竟尺八在日本好几百年间,一直不是乐器,而是一件专供僧人用来修行的法器。尺八,而非其它乐器,成为禅宗的修行工具,不是随心的偶然。教导人解脱的最基本方法,是观息法(安那般那),即是观察呼吸。如果能把气息变成一种音声来观,观息和观音配合,就更容易专注,更便利开悟了。
说得更准确一点,所谓息,其实是指呼出与吸入之间的短暂停顿,观息的核心,就是观这个停顿。吹尺八本曲,费了劲吹奏一个乐句,全为了一口气呼尽了,下一口气还未吸入,又或者吸入了一口气,还未吹奏之前,那个停顿。如果能完全专注于这停顿,思惟有一刻停顿了,世界也停顿了。一息之间,狂心稍歇,歇即菩提。尺八是最贴近心灵的乐/法器。
所以甚至根本无需学习甚么复杂的乐曲,只需吹一个音,观中间的停顿,就够了。一音成佛,是尺八最终无法分享表达的灵性层面。
Less is More
只需一个音,一息的停顿,便是尺八的精髓。这正是襌的精减美学。事实上,尺八可能是世上结构最简单的乐器:一段空管,五个孔。能减的,都减掉了。洞萧的发展,是加孔的过程。唐宋之际,不知是那位天才或者开悟者,竟然有一个革命性的创新想法,就是逆流把指孔减到可能的最少:前四后一。(海山曾经问过一群日本小学生:为什么尺八是五孔?一个孩子不加思索说:“因为可以用一只手演奏!”纯真的童心,别具单手拍掌的禅趣。)中国文献上记载五孔尺八的,就只有宋代。但宋尺八的制式是怎样,已经沉没在历史里。日本尺八是单纯的承袭,还是自己的创新?已无法考证。肯定的是:精减的美学,是襌的道路,幸好日本尺八坚持了下去
从音乐而言,精简成五孔,音色就分清了阴阳。尺八可以兼具明亮饱满的穿透力,又可以有婉转幽怨的感染力。表现力丰富,超越了其它吹管乐器。精减就是丰富(Less is more)。
文化多样性与传承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感谢日本的襌师们,宋代的几首禅曲,在中国已经消失了,日本尺八保存了下,并且吸收了本土音乐,发展出更具风采、触动心灵的本曲。
关心文化多样性(cultural diversity)的人,也许会和我一样感慨:为什么这么多精彩丰富的文化传统,在中国消失了?而隔海的日本,却那么善于保留?
去年一个晚上,海山在京都的酒店和我复习一首本曲《鹤の巢笼》。在南昆山十字水的分享会谈上,海山正是以此曲来说明传承和创新的问题。他的现场演绎,令深夜还坚持留下的人感动不已。这是一首经典的本曲,有共通的主题和音乐motif,可是每一个流派都发展出自己不同的演绎特色和风格。海山的更是独一无二很狂野的版本。用短管来吹,那震撼力可以比得上摇滚乐。
海山打趣说,如果隔壁的住客听到,一定会来敲门投诉。中国很多朋友大概还不理解,在酒店这种半私人的地方大声喧嚷,是很无礼貌的行为。但是他又继续说,如果真的有人来敲门投诉,看到是一位老师在教导一个学生,对方一定会反而感到歉意,连忙说不要紧,请我们继续。
我听后很感慨。这正是中国这么多精彩文化失传了,而日本文化那么善于传承的原因。在日本,老师(Sensei)是一种很受尊敬的身分。一个人,只要身负一项文化遗产传承的使命,便会得到普遍的尊重。日本人不会以那种文化遗产有没有经济价值,有多受重视,来差别看待一位老师。日本人敬重的是文化传承的使命感和坚持本身。
在一切功利化、盲目经济化的年代,中国的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同时受到空前的威胁。礼失不耻求诸野,我们也许要反过来学习,什么叫对文化传承的尊重。
每一次海山演出后,有人走到他面前说受他的音乐深深感动,那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那个晚上,一位女士却说: “你吸收过中国音乐吗?为什么你的作品很像我长大时一直听的音乐?” 一个只是到过中国两三次的美国人,利用一种传统的日本乐器来创作属于他自己的音乐时,竟然勾起一个中国人的童年情感回忆。文化的交溶和分享,有时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吗?日本尺八,说到底还有很深厚的中国文化基因。
西域的种子,中国的根,日本的花朵,文化的杂种。这样为尺八定位,不会让我们迷惑,反而是感受到更具活力的多样性吧?
作者介绍:学习尺八多年,着有文化评论、翻译和小说,包括长篇小说《出走年代》(与素黑合着,简体修订版将由立品图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