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4 21:17:51
采写：南都记者 黄锐海 实习生 曾子瑾
作为第15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评审会主席，周治平有机会对南都记者追忆起台湾乐坛的那些尘封往事。2 0年过去，叫人唏嘘。摄影：南都记者林宏贤
上世纪90年代，出了首张专辑《青梅竹马》后，周治平单飞，成立“风花雪月”工作室，为很多歌手制作了响当当的专辑。
周治平已54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唱着风花雪月的情歌手。当天出现在评审会上的他，身型微微发福，脸上也刻下了岁月痕迹，闲聊时，他时不时地拿自己的大脸自嘲一番。在他风趣又实在的言谈中，南都记者渐渐走近那个年代。他说，(上世纪，下同)90年代的台湾乐坛，唱红了很多歌手，常常会有新人发第一张唱片就红了，所以会给人一个错觉：那个年代，歌手要成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起码他自己红起来的过程就一点也不容易。
早在1980年，周治平就已算入了行，他和大学好友黄大军搭档在民歌餐厅驻唱，被歌林唱片挖掘，他以歌手身份签入公司。“进了歌林后，我参与过两张校园民歌合辑的录制，都是唱别人写的歌。我还不会写歌。”
这两张合辑，周治平录了也就录了，没有获得什么反响，歌林也没打算去打造他，所以那时候他非常空闲。“我和黄大军当时在一家很小的民歌餐厅驻唱，一周只有一班。我们没事就回公司，在录音棚里泡着，帮当时的制作人打打杂。”
也因此，周治平算是积累了一些录音的经验。回想起来，他说当时其实还是白纸一张。“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公司一位前辈的一句话。他说，你们要想当制作人，首先要学会写歌，这是晋级的最好条件。”
于是从那时起，周治平开始练习写歌，写到一定水平后，公司收了他几首歌给其他歌手唱。但他说，那时候写的歌其实“很水”，没有哪首能唱红。
黄大军，周治平大学好友，一起唱餐厅、闯世界的好搭档。
无所事事待了一年多后，周治平因为服役离开了歌林。当兵时，他认识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哈林庾澄庆，以及福茂唱片的太子爷张耕宇。
“哈林就睡在我下铺。他是玩摇滚的，本来不太喜欢和我们这种民歌卦的人混在一起，但他无意中翻了我的民歌本，翻着翻着就说：咦！这歌，词曲是你写的？哎哟，你还有作品发表啊！之后他就对我另眼相看了。”
回忆起跟庾澄庆的交情，如今的周治平仍不忘补一句：哈林对他的创作影响很大。“那时我不怎么听摇滚，后来是因为他我才接触到摇滚，对我创作影响很大。”
周治平解释说，以前他写的歌，比较受日本流行乐影响，偏日本演歌的感觉，“旋律很好，但风格有点老，说得直接点，就是挺土的。”后来因为接触了摇滚乐，他的创作开始慢慢有了新的气质，也有了重量。
至于另一位军中好友张耕宇，在当兵时已经开始筹划着接管家族生意的事——当年福茂是以做古典音乐起家的，张耕宇接手后开始转向做流行乐。服役时，张耕宇常常跟周治平和庾澄庆说：“退役后我就把你们俩签下来，你们就当我的歌手……”三兄弟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似乎已经看到了大好前景。
张耕宇的承诺给了周治平一颗定心丸，在他潜意识里，这是一条保底的退路。“我在外面混得再差也没关系，那就去福茂！”
1985年周治平退役，和黄大军去应考齐秦所属的综一唱片的助理制作，幸运地考上了。“主考官是陈小霞(注：著名音乐制作人，、齐秦、黄仲昆、杨林等歌手制作专辑)，我们在民歌餐厅时就认识她了，所以虽然那次我们成绩很烂，但陈小霞还是大笔一勾，录取了我们，很多音乐科班出身的考生反而没考上。”但他们也就这么点运气而已，等真正进了公司，运气忽然没了。
陈小霞在他俩入职一周后就离职了，于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朋友慌了阵脚。碰巧综一要给齐秦发第二张唱片，老板就对周治平和黄大军说：你们两个跟着齐秦做吧！于是，在当了一个礼拜的制作助理后，他们突然晋级为制作人。
这张专辑就是齐秦在1986年推出的《出没》，唱片背后写着“制作人：齐秦黄大军周治平”。但周治平告诉南都记者，其实他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硬着头皮上。
陈升的态度瞬间激怒了周治平，更扬言“从此没有这个朋友”。“只要陈升在，我就不会进同一家公司。”这段仇恨延续了好几年。
齐秦这张专辑卖了30多万张，销量不错，“但关键是他第一张《狼》卖得太好了，是《出没》的两倍，所以老板对这张专辑的成绩很不满意。”
虽然自从做了齐秦的专辑后，周治平和黄大军俨然已经是制作人了，但他们还不能独当一面，老板只好另请高人，最后把当时已经在滚石很牛的陈升给招了进来，担任制作主管。也正是这个时期，周治平和陈升结下了梁子。
“老板要我单独做女歌手郑丽丝的唱片，陈升是我的顶头上司，开会讨论企划案的时候，他没提出有什么问题。等我做了两三首歌出来，刚好有几个老牌制作人到公司来，老板就让他们听听作品。那几个制作人听了，觉得差点火候，不行。第二天老板就跟陈升说了这个情况。”
接着，陈升就过来对周治平说：“毛头(周治平昵称)，这个东西没过关，这张唱片停下来，不做了。”陈升这态度瞬间激怒了周治平，“当时我很不能理解，你陈升作为我的上司，没帮我说话、帮我争取就算了，明明我们开会的时候都没有问题啊，怎么到这个时候你跟我说东西不行？！开会时你去哪了？选歌、编曲，大家都通过的，怎么这时候说有问题！”
最后这张唱片还是夭折了，因为这件事，周治平相当记恨陈升，更扬言“从此没有这个朋友”。“唱片是制作人生的孩子，我生孩子生到一半，你不让我生了，这得了吗？这是对制作人多大的侮辱！”
这段仇恨延续了好几年。周治平说，后来有一次黄韵玲的前夫沈光远拉他进滚石，他对沈光远说：“只要陈升在，我就不会进。”
“我和哈林之间，只能签一个。”那时的哈林实在太过锋芒毕露了，“我要是老板，我也会选他。”
自从郑丽丝的唱片被腰斩后，周治平没脸在综一待下去了。另一方面，他也一直还记挂着当年张耕宇的承诺，所以，他决定离开综一，转投福茂。
“其实我在综一的时期，也一直和福茂有联系，我们的关系就差一张合约。我们甚至连合约细节都谈好了，就差签字了。”所以，在综一辞职的当天下午，周治平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张耕宇，说：“签约吧，我来当歌手！”
当时张耕宇已从老爸手中接管了福茂，正准备大张旗鼓地转战流行乐坛，开始创业。他压力很大——真正当了老板后，他不能再像当年服兵役时那么意气用事了。
“那天张耕宇跟我说，他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只签哈林一个人，因为他要全心全意去做，我们俩之间他只能选一个，最后他选了哈林。”听到这个结果，周治平很沮丧，但也能理解对方，因为当时哈林实在是太过锋芒毕露了，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会红，“我要是老板，我也会选他。”
早在退役时，周治平和哈林一起创作过一首《伤心歌手》，他俩约定，谁先出专辑，这首歌就归谁，你发片我来制作，我发片你来制作。梦想非常美好，但最后的结果：周治平把这首歌拱手让出——哈林发片，《伤心歌手》成了他的成名作之一。多年后周治平写过一篇文章，题目为《我伤心，你歌手》，说的就是这段往事。
老板一听，就决定要张镐哲，不要我。
周治平离开综一不久，黄大军也辞职了，两人都成了无业游民。“我不断地去公司求职，希望能找回一份制作人的工作，但都落空了，因为我只有一张专辑的经验，实在是没有太大的筹码。”
周治平索性放低身价，应聘制作助理职位，结果别人又说，你做过齐秦的专辑呀，来应聘助理，太浪费了吧！就这样，周治平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求职者。
过了些日子，综一的老板突然来找周治平和黄大军，希望他们回去，那时陈升已经离开综一，老板急需人手，只好放下颜面求他们回炉。知道这个消息后，周治平得意了。他对黄大军说：“哇！他们现在知道，当初没有给我们台阶下是不对的了吧，现在要让我们去上班了！如果回去，我们必须提些条件，比如要有自己的办公室，薪水要达到什么标准……”
周治平跟黄大军商量，要提出“一大堆条件”才回去。结果正式去谈时，他提完要求后回头一看，黄大军怎么不讲话了……“后来，人家只找了他回去，没找我。”周治平很生气，但他坦言特别理解黄大军，而且两人之间有太多年的友谊了。“我们一早就说清楚了，只要有机会，就要全力去争取，他其实没错。”
美梦又一次落空，这次机会失去后，周治平足足待业了一年多。虽然一年多里他拼命写歌，创作能力提升了不少，但卖歌赚回来的那点钱实在不够他维持生计。最后，他只能选择妥协。“我开始考虑找些跟音乐不相关的工作，还应聘过仓库管理员，因为这样的工作不复杂，我可以在看仓库时继续写歌，结果连这样的工作都没人要我。”
就在这个接近谷底的关头，周治平终于遇到了贵人。1987年，跟他合租房子的另一位音乐人陈美威进了齐飞唱片，这正是宝丽金台湾公司的前身，陈美威是齐飞唱片唯一的制作人。
“齐飞打算签歌手，陈美威就向公司推荐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张镐哲。老板一听，就决定要张镐哲，不要我。但陈美威是我特别好的朋友，他继续不遗余力地推荐我。”直到后来，齐飞老板打算做一张民歌合辑，终于答应用周治平，他就这么进了齐飞，当上制作人。
但周治平只是恢复了工作，还不算步入正轨。在齐飞的头两年，他的事业没有什么起色。当时的齐飞是香港宝丽金的台湾代理公司，宝丽金旗下的歌手发国语专辑都会交给齐飞来做，所以周治平做了很多大牌唱片，譬如邝美云的国语版《堆积情感》、张国荣的国语版《拒绝再玩》等等。“外人看来好像挺牛的，做邝美云、张国荣耶，但行内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当时宝丽金歌手发国语专辑，只是纯粹把粤语版唱片改成国语歌词而已，对于制作人来说，这其实根本不是拿得出手的作品。
老板说，甄秀珍有点老化了，让我帮她弄出些新意，终于，老歌手成功地改头换面了。
直到1988年，周治平的事业才算有了起色，那一年，他写了一首《梦不到你》，收录在他给黄莺莺制作的专辑《日安，我的爱》里。这张专辑虽然卖得不算特别好，但这首歌却为周治平打开了困局。
“之前我发表了不少作品，但当时的情况是，别人觉得周治平的东西可以试下，好就要不好就算了。从《梦不到你》开始，我渐渐听到有人说周治平唱片做得挺好、他挺厉害的，也开始有很多公司捧着钱来找我。”
从1980年开始写歌，到1988年才终于在圈里混出名堂，周治平算是“死磕”出来了。而在写出《梦不到你》这首佳作的同一年，他还制作了一张对他事业提升度很大的专辑——甄秀珍的《红唇一生》。
“甄秀珍在台湾是很红很红的电视明星，后来做歌手唱了很多年。她签到齐飞时，老板对我说，他觉得甄秀珍的风格有点老化了，让我帮她弄些新意出来。弄出来后，大家都觉得还不错，把老歌手成功地改头换面了。”
更重要的是，这张唱片居然卖得也不错，卖了大约20万张，让甄秀珍焕发第二春。自此，周治平在行内的地位开始迅速提升。“1988年以后，我的很多歌被人拿去当主打，比如周华健的《寂寞的夜》。”
自己当上制作人主管后，被下属拍桌子，摔门……
第二个礼拜就去跟陈升道歉，“我王八蛋呀，怪他干嘛！”
1989年，香港宝丽金收购了齐飞唱片，正式进军台湾，周治平顺理成章成了宝丽金的制作人。那一年，陈美威跳槽滚石，原本有意把周治平也挖过去，但周治平不愿意。一方面因为当时陈升在滚石，他还在记恨陈升；另一方面，他有自己的打算。“陈美威是我们公司的制作主管，如果他去了滚石，我在这里就是最大的了，那我干吗要走？”
周治平拒绝了滚石的邀请，如愿地在宝丽金当上了制作部主管。“当了一年主管后，我主动跑去找陈升，向他道歉了。”
周治平说，之前他记恨陈升，是因为不理解他作为上司的所作所为，但当他自己当上主管后，才知道这个位置不好坐。“有一天，殷文琦和我拍桌子，摔我的门，就是写《吻别》的那个殷文琦。他当时是我下面的制作人，我是他的主管。我被他摔门后，第二个礼拜就去跟陈升道歉，我想的是：我王八蛋呀，怪他干嘛！”
宝丽金在台湾发展越来越顺利，周治平如鱼得水，但他心中还是感觉缺点什么——他的歌手梦一直还没实现。这是他出道时就一直有的梦想。然后，1990年，他的梦想终于成真。
“在那个年代，很多做得不错的制作人都会走出幕后发行唱片，比如李宗盛、小虫等等，因为发过唱片，在外界有更大的名望，身价自然也不一样。宝丽金也想把我打造成明星制作人，就提出要给我发片。”
周治平的时代终于来了，1990年，他推出了首张专辑《青梅竹马》，竟然卖出了30多万张，一下子让宝丽金震惊了！周治平从一名只在圈内有名望的制作人，摇身一变成为台湾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此后，他的专辑销量都不错，宝丽金开始改变策略，不再让他当制作人，提议他转型当名好歌手。“但我又不愿意了。因为当歌手不稳定，我还是希望能保住制作人的工作。”他和宝丽金达成协议，公司让他单飞，自己出来开“风花雪月”工作室，可以接唱片制作的活儿，但他自己的唱片约则继续签在宝丽金。“公司提出一个条件，就是我的工作室不能接刘德华的案子。”
梁朝伟发国语唱片，外界都不看好。周治平二话不说接下来，花尽心思度身定做《一天一点爱恋》，赚到了比钱更可贵的口碑。
原来，周治平单飞之前，他刚为刘德华做完《我和我追逐的梦》，卖得相当火爆，他也因此和刘德华结下深厚交情。宝丽金最担心的，就是周治平自己开工作室后，把刘德华这个重头歌手给“截流”，那宝丽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实际上，在我开工作室后，刘德华真的来找过我，但我没跟他说原因，只说他的案子我不能接。”
没有刘德华，周治平的“风花雪月”却迎来了另一位巨星：梁朝伟！1993年，台湾的玉女偶像始祖金瑞瑶，在退出乐坛后和老公搭档做起了幕后，那一年她正好签下了梁朝伟的国语唱片约，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时的周治平，因为在宝丽金做了很多香港歌手的国语唱片，已经是这方面的标杆，所以金瑞瑶跑来找他，希望他能帮忙做梁朝伟。
“梁朝伟在那之前已经发过两张跟别人合作的国语专辑，但卖得很差，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唱歌。所以那次梁朝伟要再发国语唱片，外界都不看好，朋友们都说这是块烫手山芋，不能接。”
但周治平又打起了小算盘，他认为，大家都说梁朝伟唱歌不行，所以这张唱片万一做失败了，没人会觉得是周治平的问题，但如果成功了呢？那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他周治平的功劳，都会觉得他真牛！
他二话不说把梁朝伟接了下来，花尽心思为他度身定做了《一天一点爱恋》这张专辑，结果红得一塌糊涂。虽然实际上周治平没因为这张唱片赚到钱，但却赚到了比钱更可贵的口碑。
因为梁朝伟这个案子太成功，宝丽金开始后悔放走了周治平，开始想办法把他拉回来。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宝丽金斥资为周治平开了一家“小岛”唱片公司，周治平占40%股份。从这天起，周治平正式当上老板。
宝丽金太子爷进军宝岛，《左右为难》一炮走红，轰动音乐圈。3张专辑后，闹出了“醉机事件”。
1996年，小岛唱片成立，而周治平的好运还没用完。公司开业不久，他接到了一个新人的安排，新人名叫郑中基——当时宝丽金由郑东汉掌管，郑中基作为太子爷，要进军台湾乐坛，这个任务落到了周治平的小岛头上。
周治平很清楚，郑中基要出道，宝丽金肯定不惜重金，所以他有很大空间去打造郑中基。他于1996年为郑中基做出了《左右为难》这张专辑，“嘭”的一下又红了，卖出35万张。接着是第二张《别爱我》，50万，到了1997年的《绝口不提爱你》，70万。
郑中基一炮而红，周治平又一次让台湾音乐圈轰动。这时宝丽金又后悔了，公司决定以高价收购周治平手上的40%股份，把小岛和郑中基全权掌控起来。周治平告诉南都记者，虽然他很不舍，但老板要收回去，他也没办法，只能答应。
但人算不如天算。让宝丽金没有想到的是，郑中基只红了这3张专辑，随后就闹出了“醉机事件”，一蹶不振，小岛也随之倒闭。
而发了一笔“横财”的周治平呢？他游山玩水放松休假去了！自从1995年推出了第五张专辑《风花雪月作品集Ⅱ》后，他再也没有发过，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2000年才开始投奔大陆，到北京发展。
如今，在京，找苗子
随着音乐行业的大势已去，这些年来，周治平一直在大陆寻找各种机会，没有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明白，这个时代已不再属于他们这一代人，他更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创造出那么多的奇迹。如今，他最希望的就是能重新打造自己的音乐堡垒，把当年“小岛”没有完成的心愿继续下去。
2005年，他和朋友在大陆创办了“草台回声”公司，为大陆的独立音乐人提供展现自己的平台，他们在公司搭建了一个小型演出场地，不定期地请独立音乐人来演出，周治平希望从中找到好苗子。
“几年前宋冬野也来我们这里唱过。我们后来一直在说，为什么当时没有把他签下来！好不容易来了个宝。但当初我们真的没有签他的打算……看走眼了吧！”周治平告诉南都记者。